氣流忽然開始猛烈地抽搐。我從酣夢中驚醒,彷彿被拋進一個深紫色的、不斷膨脹的漩渦雲團,光焰、雷暴和雨柱像鬥獸場的看台一樣,形成一道密閉的圓環。
這並非空難的前奏,卻是一場嗅覺的大劫——飛機依然穩定地在平流層飛行,陽光普照像西斯廷教堂的穹頂壁畫。同機的乘客正在享用午餐,他們同時撕開食品包裝袋,三百人份的黃油、糖漿、淡奶油以及芝士的氣息,像海水注滿沉船一般,瞬間吞沒了整個機艙。此刻,我置身於三百座微型火山的包圍之中,它們正極有默契地一起噴發,吧砸吧砸地冒著滾滾濃煙。我悄悄地用毯子捂住了鼻子。
此前我遭遇過兩次氣味的突襲:一次是在瑞士雪山的山頂餐廳,幾乎每桌客人都點了芝士火鍋;還有一次是在澳門,整條手信街上瀰漫著一股沙塵暴一般的葡撻的味道。在那些大快朵頤或者排著長龍望眼欲穿的遊客面前,每一次我都表現得像一隻被殺蟲劑驅趕的蟑螂,慌不擇路,抱頭鼠竄。
「Excuseme.」一個聲音越過這煉獄的封鎖,低低地飄過來。
是個尖臉猴腮、身形瘦小的男人,就坐在我左手邊靠窗的位子上。模樣大約四十歲,八字眉和哥德鼻子有點像查理斯,有些謝頂的淡黃色頭髮,讓人想起非洲的稀樹草原。他用帶著濃郁英式腔調的英語又重複了一次:「對不起,請問你不吃那個嗎?」他有點羞怯地眨巴著灰藍色的眼睛,注視著我面前原封不動的焦糖芝士布丁。
我憋得幾乎說不出話,直接把布丁推給他。道謝之後,他又眨了眨眼睛,再次和我確認:「你真的不吃嗎?要不要我拿這個和你換?」他的手指匆忙地在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、蔬菜沙拉、牛奶盒裡扒拉了一番,找出一個尚未拆開的麵包捲。
我很想痛快地告訴他,有人能幫我剷除一個禍害,千恩萬謝還來不及。但我只能輕輕地揮一揮手。
他像一個熟練的礦工一樣,很快用塑膠小勺在布丁中間挖出一個隕石坑。他一邊喜孜孜地抿著勺子,一邊偷偷瞄了我幾眼,準確地說,是我的餐盤。於是,我做了一個「請隨君便」的手勢,他很開心地接受了。
等乘客們的餐盤陸續被空姐
收走之後,宇內澄清的太平時刻終於重新來臨。我們開始交談起來。
「我第一次見到有人不愛吃布丁。」他擦擦嘴,露出一個體諒的微笑。我只得如實招供,我是一個對乳製品(除了優酪乳和冰淇淋之外)深惡痛絕的人,每次去歐洲出差,必定選擇在超市旁邊的酒店或者B&B自助式公寓落腳,為的就是可以自己做飯,避免與焦糖芝士布丁及其親戚們,譬如蛋奶沙司之類的短兵相接。
「哇,你一定很熱愛自己國家的飲食哦!」
我不以為然地告訴他,這純屬個人口味問題,與愛國無關。在亞洲包括中國,也有大把人喜歡吃西式食品。「只是我的胃口比頭腦更愛國那麼一點點。」
點點。」他告訴我,他出生在約克郡的一個信仰新教的教師家庭,父母都是本分人,支持保守黨,家中有四個兄弟姊妹。他在保險公司和社保機構做過事。大學畢業後和女同學結了婚,後來又離了。導火線是DNA鑑定,孩子不是他親生的。「你知道嗎?現在英國新生兒有一半都是非婚生子!」他有些激動地說,失業率、稅收、交通、治安、公共福利,很多事情都令他感到失望。特別是傳統婚姻正在土崩瓦解,嘗試「多邊交往」的人與日俱增,忠貞概念漸趨淡漠;異性戀不想結婚,同性戀卻在爭取結婚的權利,「真是荒謬!」
因為婚姻上的重挫,這個倒楣的男人辭去了工作,剛去了一趟菲律賓散心。他說他想移居到東南亞,除了對英國社會綱常失序的灰心之外,也有對氣候和健康的考慮。另外,他覺得亞洲的女人才符合他心目中理想的妻子的標準,溫順、安靜、可靠。他甚至想改信佛教,在左手手臂內側刺了一個「禪」字。
他此行的目的,是先在廣州待兩天,然後去新馬泰看看。我不想戳破他對東方的美好幻想——他所抱怨的問題並非孤例,全球化浪潮也絕不僅限於經濟。也許他更應該效仿高更,搬去塔希提島一了百了。相比之下,我倒情願推薦一些更有把握的東西,例如廣州早茶和珠江夜遊。
提到吃食,他馬上振作起精神,滔滔不絕地向我推薦故鄉約克郡的招牌——烤牛肉配約克郡布丁。約克郡布丁其實是一種略帶鹹味、有點像是餅狀的軟麵包,樣子像一只小碗,淋上牛肉濃汁一起吃,類似於中國的牛肉蓋飯。
他更為迷戀的是英國餐桌上的各種
點心 ,比如糖漿鬆糕,還有抹上鮮奶油和草莓果醬的司康餅。他沉浸在那些與黃油酥餅、烤蘋果派、太妃糖布丁唇齒相依、繾綣癡纏的追憶之中,反覆描摹著每一種甜滑與焦香顛鸞倒鳳烙下的迷亂心癮。遺憾的是,我對它們的反應,並不比地質年代或元素周期表更加熱烈。
我對他說,在英國出差期間,碰上在外就餐的場合,我多半點的都是炸魚配薯條,從未點過上述任何一種食物。他半張著嘴,臉上的興奮一下子像雪崩一樣塌下來,八字眉聳成本尼維斯山的形狀。顯然,他陶醉到忘記了我與焦糖布丁的血海深仇。
我已經習慣了這副表情,無論是法國人、西班牙人,還是義大利人,我那個同樣擁護「保守黨」的腸胃,曾無數次踐踏歐洲各國人民對美食的自豪,除了海鮮飯和披薩等少數幾樣得以倖免。順便提一句,披薩上常用的那種可以拉成絲的莫薩里拉淡芝士,差不多是我目前為止唯一不會反嘔的芝士品種。
總而言之,這個不會下廚的英國男人想說的是,一旦離開故土,他最懷念的將是英國的甜品家族。無論是菲律賓的烤乳豬和海鮮酸湯,還是熱帶的陽光、雨林和女人,都無法將之替代。
直到下飛機時,我們都沒有互相詢問彼此的姓名,更沒有交換聯絡方式。我圓滿地完成了充當「吳哥窟樹洞」的使命,而這個陌生人往我記憶裡投遞的,是一張我避之不及的英國甜食名單。
儘管他自稱是一個「叛逃之人」,但我仍然認為他是個愛國者,而且愛得要命。理由很簡單,連飛機餐裡的焦糖芝士布丁都覺得甘之如飴的人,怎麼可能真的在英國待不下去?
也許他在異國他鄉晃蕩不了多久,一個正宗的焦糖芝士布丁就會像海上升起的明月一樣,喚起無限的鄉愁,摧毀去國的決心。
也許他會遇見一個地道的西點作坊,或者一個廚藝不賴的亞洲女人,搞掂那點鄉愁,然後安心終老於天涯海角。
誰知道呢?一個人的命運被布丁主宰,也是天意難違。
資料來源:udn.com/news/story/7048/1493907-%E8%A2%AB%E7%84%A6%E7%B3%96%E5%B8%83%E4%B8%81%E4%B8%BB%E5%AE%B0%E5%91%BD%E9%81%8B%E7%9A%84%E4%BA%BA